时间的河流

果然，立冬后天气就一下子寒冷了起来。走在河堤上，水边的茅草、芦苇就像招摇的手指，频频向我挥手致意。耳旁是细细的风声，对岸是错落有致的楼房和连绵起伏的西山。一轮红日正缓慢地向西山坠落，当它即将消失时，像回光返照般猛地向大地放射出耀眼的光芒。在这一刻，野鸭子、红嘴鸥等发出了无比清脆的鸣叫，并与金色的晚霞一起抛洒到波光粼粼的水面。

站在河堤上的我，望着这被落日染得血红的天空和河水，以及像是染了金色的，在寒风里飘动的茅草、芦苇和树枝，一下子惊呆了。我想起了唐朝诗人李商隐那句人们耳熟能详的诗句“夕阳无限好，只是近黄昏”，并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慨叹。这慨叹不仅是因为无法挽留这人间美好的景象，也是对光阴流逝，一去不返的哀伤，以及对那些被时间河流带走的美好日子的惋惜。

一时间，我竟然百感交集、悲喜交加。仿佛在夜色覆盖的夜空下，看见一个少年被风追逐着，在时光中东奔西跑。一会儿他被风冷不丁露出的尖尖牙齿在脸蛋上重重地咬了一口，一会儿又让风大摇大摆地撞了个满怀。就在这奔跑中，少年变成了青年，变成了壮年，变成了中年，变成了……

在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中，有许多关于时间的诗词。比如，“人面不知何处去，桃花依旧笑春风”、“青山依旧在，几度夕阳红”、“此情可待成追忆？只是当时已惘然”等。以及许多关于时间的成语。比如，似水流年、逝者如斯、日月如梭、白驹过隙等。如果认真思量，真是细思极恐。

人在童年时，对时间是无知的，是懵懵懂懂、迷迷瞪瞪的。那时的我们，还没有跨入时间的长河，总以为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供自己消遣挥霍。我们一边在天地下自由自在、无忧无虑的奔跑，一边坐在溪流边做着大海的梦。无论是路边的野花、野草，还是天空中飞翔的小鸟、蝴蝶，都能让我们停歇下来，玩耍一阵。偶尔躺在夕阳里，心中涌出一丝丝无缘无故的忧伤，那也是被自己莫名其妙放大的，即所谓的“少年不识愁滋味，爱上层楼.为赋新词强说愁”。

人到了四十岁以后，才忽然觉得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。从童年到中年到老年到弥留，不过是一呼一吸之间。这个过程非常迅速，非常可怕。它就像一层纸，没有戳破前，你的生活就那样平平稳稳、模模糊糊过去了。一旦被戳破了，你就有可能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儿，仓促而支离破碎。但这时我们往往已经走过了人生的多半。

中年后，我常常在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，几十年前，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，躺在河边茅草丛里做着美梦的少年，与现在的我是不是一个人？再过若干年后，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，又会是谁？现代医学证实，人是由肉体和精神组成的。但随着人体的新陈代谢，体内物质和能量不断进行自我更新，我们的细胞早已经不是刚出生时的细胞了，容颜也不是早年的容颜了。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，我们的思想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所以，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。它常常让我像一只在夜里扇动翅膀寻找落脚处的鸟，寻找真正的我。

而真正的我在哪里？在时间的河流中，总有一些表面的漂浮物逐浪而去，也总有一些具有实质性的内容沉积了下来，它们在夜深人静时，在一个人孤独的独处时，便会突如其来地在我的心灵深处发出某种细致铿锵的欢唱。它们简单而纯粹，但却真正决定了我和我的生活方式。

前段时间，我参加了一次宴席。期间高朋满座、杯觥交错，人们互相应酬寒暄、相言甚欢。但当宴席结束，人群散去后，却见满桌的杯盘狼籍，满地的瓜子壳和烟蒂。这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曹雪芹在《红楼梦》里说过的那句话“浮生着甚苦奔忙，盛席华筵终散场。”人生如宴，在时间的河流中，在某个时间段，我们是父子、是母女、是兄弟、是夫妻、是朋友，在另外的某个时间段，我们却散了，各自奔向东西。只有思绪偶尔回到那些曾经留下记忆的地方，才会悄然发出一声惆怅的感慨，并让某种难以言状的情愫在瞬间复活！因此，从某种意义上讲，我们都是时间上的可怜虫，盛宴散去，我们的人生也就交待了！

面对时间，我们无论是全神贯注，还是心不在焉。都是像风一样的过客，这风从不谙世事的童年吹过来，从青春的苇尖吹过来，从忧愁的秋天吹过来，从染有一丝死亡预感的冬天吹过来。它年复一年的吹，最后掉进无边的河流，激起一圈跳荡的水波，然后永远归于平静。

面对时间，我们就像弱小的蚂蚁一样，即使能预知一场大雨的来临，可是除了恐惧和奔逃，却没有任何能力摘下一片树叶来修造自己坚固的家园。但也正因此，在时间里需要承受挣扎与忧虑的纤细生命才更值得反思与琢磨。

伟大的君王能征服世界，却征服不了时间，这是天下唯一的公平。明白这一点才能决定我们对人生的态度，对宇宙万物的态度。

就如同时间无法停止，处在时间之河的人生也是随缘而起、随缘而散的。在时间里，一切事物都是因缘和合。比如，没有天地山川、阳光雨露，哪里会有动物植物？没有父母，哪里会有“我”？宋人说“有缘千里能相会，无缘对面不相逢。”当缘尽时，不纠结、不纠缠，只是让自己的初心仍然耐心地走在命运的道路上，这样才会知道生命有涯，但也安命，才能在时间的长河里得到自在解脱。

夕阳已经落山，我看见一个少年躺在河边的草丛里做着美梦。不一会儿，远方传来了他父母的呼唤，他从草丛中“腾”地跳起来，穿过呼啦啦的风声，朝着父母奔去。